有一年,我趁夜沿着鱼塘间的一条小路,来到全州镇环城路17号围墙内,东看看西瞧瞧,显得鬼鬼祟祟。还好,没人拦我。围墙里面的灯光和道路还和以前一样,路面上的树影和灯光各半。我伴随这种惊悚走到锅炉房,摸摸它的墙壁,然后上坡,坡上几块石子特意咬我的脚。我把它们踢飞之后便有一排红砖房面向自己,房子前面的通道宽七八米,深数十米,七八个单间宿舍的门紧闭,窗也紧闭。房子中央的那棵高树还在。我一直往里走,走走走。走到了尽头。尽头是围墙。调头时见一个弓背人从1号宿舍走出来问:“兄弟,你找谁?”
“我找......找我自己。”
对方被吓住了。
我不由得得意了一会。
其实我已认出他是谁,他正是县里重点保护单位、县里排名前三、为五菱玉柴柳工输送王牌配件的内燃机配件厂首席临时工。首席=首批。他的工作岗位非常重要,全世界离不开他,车间主任每天死盯他,要他搬这搬那,如果圆钢、角钢、扁钢、钢板等材料不到位,全车间的人就会跑出车间抽烟打哈哈。
“你就是那个——”我招呼道。
“噢!你就是那个——”首席师傅见样学样,也不暴露记不起我的名字的尴尬。
“嗯,我就是那个从你家门口爬围墙进厂上班的那个。早上经常迟到,不敢走大门啊!”
首席师傅大声“哦”了一声。“他们都搬走了,和你住的焊工也搬走了。就我还住这里。”
“难怪那边黑乎乎的,一盏灯都没有。我刚才看了一下,我住过的那间宿舍什么也没了,我那张床也不见了。”
首席师傅大笑:“你离厂该有10多年了吧?”
“你记性真好!”我回他一笑,顺势向他打听我那张床的去向。他提到一个工友的名字。我回想半天,对这个工友没啥印象。他反反复复描述这个工友,我还是记不起来。
我打听的这张床,是我人生的第一张床,有点可笑,原计划把它当婚床用的,结果我还没睡暖便抛弃了它,而且手段残忍:一步到位,此后再未谋面。
这是一张普通的杉木床,表面油了土黄色油漆,跟广西的红土地颜色差不多,特别符合京城25环的审美传统。床宽1.5米,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宽度,我实实在在想要1.8米宽的床,至少可以滚七八个娃崽的那种,后来我输给了舍友富哥——他动作比我快,虽然都是同年毕业被分配到这家工厂,但他早早从老家搬来一张床,放在单间宿舍最亮堂的左手边,剩下的右边空间除了放一张床,还要在两张床之间留出通道。总不能让两张床拼在一起吧?毕竟富哥属于猛男款型,万一来个女朋友,我怎么受得了。
我始终记得,我这张崭新的杉木床搬进来以后,富哥哑口好久,事实胜于雄辩嘛,他只好不经意间摆弄蚊帐,以此来遮掩他的旧床。我特别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。当天深夜,剧情反转,他翻身起床,借照进宿舍的月辉摸到我的床边,使劲摁右边里侧的一块床板,发出嘎吱嘎吱巨响。
吵到他睡觉了,不好意思。他也因此找到了消灭我的感觉。我同样开心,开心他找来找去,只找到我这张床唯一的缺点。
年,我19岁,顶着嘴皮子上的几根胡子,来到这家工厂报到,被分配在热火朝天的收割机车间下料。每天要加班。每周只有一天休息。我有好几套在南宁读书时显摆过的衣服,挑了一件黄色夹克穿去上班,夹克后腰收起,特显身材。赵师傅瞧了我一眼,没做声,走到车间外的树荫下抽烟。我跟过去问师傅该做什么。赵师傅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我也不傻。师傅在哪,我跟着在哪。师傅坐地,我跟着坐地。师傅仰躺着修剪床,我也——仰躺。师傅突然伸手问我要一把扳手时,他那油乎乎的手故意碰了碰我的夹克。从此,这件夹克成了我的工作服。回到宿舍,我小心翼翼把它脱下来,挂在床架上,坐远一点回头看,一团黄黑被白蚊帐衬托得逼格很高。
我这新床不由得它喜不喜欢,无条件接受这团日益增黑的色彩。黑色油污一步步侵染原来的黄。我每天除了把各种钢材利用剪床裁成各类规格之外,便是一天天一点点地绘就这幅抽象派油画。我很满足。
一天,我从车间带回一个弃用零件,塞在床右侧里边的床板之下。床板不再嘎吱嘎吱响,而且散发着令人晕倒的润滑油香。
床不再“说话”,倒让我有点失落。接下来我不知道该和谁交流抽象油画的进度。我躺在床上思考。舍友床上收音机里的音乐掩盖我的慌乱。我缓缓呼吸缓缓呼吸,注视天花板目不转睛。我数着没有壁虎的天花板上的批灰脱落点,计算时间的撞击在我脑门上产生了多大的牛顿力。我最终没办法精确计算,它无比汹涌,且持续不断,远远超过冲床冲头那一瞬间的一击。我大喘一口气,呼吸有些困难。翻身起来,冲向门外路灯薄光。这昏黄的薄光里,有个人扶墙歪身抠嘴。不久,哇啦哇啦,从他嘴里涌出一摊好货,那完全是经过好酒湘山酒窖香了的天下第一汤品。这个哥们吐完了,雄赳赳朝我走来,一言不发拽上我,朝宿舍的另一个方向移步。我们劈开一道黑暗,又劈开一道黑暗,侠风嗖嗖,望见一只窗户里有个妹妹在写作业。哥们把我一拧,我的脑袋重新归正,面向前方,那才是人生的宽阔大道。黑暗中的一道瓦白炽灯亮光处,人声嘈杂,酒海荡漾,现场没有女人,却个个光着膀子,只穿裤衩,满脸狂野之气催人泪下。
第二天我晕沉沉起来,到隔壁宿舍看望昨晚拽我去酒海的哥们,他已经换上工服,戴上墨镜,准备去焊接小组报到。我从此服他,才把“富哥”这个大名转手安在他身上。他的名字里也有个“富”字。他结婚那天,是个阴冷的冬天,我封了一个90元的礼金。每月元的工资让我对此绰绰有余。众人心里明白,我这是在放“高利贷”:当我的床变成婚床那天,我的婚床会铺满来自工友无限加持增付的人民币。
可惜我这张床后来非常单纯,即便女朋友唯一的一次从桂林来看我,她也没用过这张床。她坐了一下,说太硬了。厂招待所阿姨给了一间房,她在那儿住了一晚。这是她在全州待的唯一一个晚上。我不希望她再来。因为她屈身从桂林到县城来看我,不是真正地看我,而是要和我交涉一件事情:以后还来不来往。她认为,凭什么是我生气甩她,这个“甩”的权利应当在她那儿。
我记得她全身一袭黑装扮,上为短装,恰遇清凉秋意,起初话语间还杀气十足,说着说着嘴巴不利索了。我也明白她这一袭黑分明是要来个刀光剑影的。最终我们没分开,到底是不是秋意所助,我不想进行太多探究,结局胜过千头万绪。第二天再次证明摊子收拾得还不错:她要我送她回桂林。于是,我请了假,我们启程,把她送到桂林小香港的家门口,为她这次壮行划上圆满句号。
这张床我用了两年,但绝对没睡够两年。每周六傍晚,我乘夜色冲回宿舍,换上干净衣服,离开环城路17号,直奔桂黄公路,有时在二中门口,有时在高中门口,总之,是为了等一辆开往桂林的班车。这车摇手便停,坐上去之后吹着盘石脚从湘江江面吹来的风,那感觉特别满足,一周六天的辛劳化为乌有。次日晚上,我会赶回全州,一头插到床上,呼呼大睡。一般来说,次日早上不会准点上班,因为我起不来,这才有前面所说的翻墙上班的奇葩。工厂早上上班时间是7点半!在当时那种状态下,就算8点半我都受不了。还好,挺过了两年。两年之后,我在桂林解放桥下的江心岛上,洋洋洒洒写了七八页字的辞职信,算下来应该有字。10多年后,厂长再见到我还提起这事:“文采不错啊!”
我离开工厂走得很干净,简单收拾一下,便扬长而去,床被留在宿舍里,留在宿舍原来的位置,完整露出1.5米宽的脸孔——蚊帐被拆掉了。
由此我想起了一些与这张床有关的熟悉脸孔,包括我的哥哥、外婆、妈妈、姨妈、几个表弟等,这张床接待过他们。每次赶火车去安徽读大学,哥哥会很早起床,夜色里拎一个包出门。这个包还暖着,因为我只有一个枕头,哥哥只好用他的包做枕头。我送他到火车站。只送了几个来回,一年后他也毕业了。
外婆和妈妈、姨妈那天晚上三人同睡在这张床上,是因为她们要去桂林玩,我这里是第一站,然后到我哥哥那儿落点。那晚刚好舍友不在,我便睡在舍友的床上,听外婆她们三人无比激动地聊天,差不多聊到半夜。母女三人同床的机会应该是女儿长大以后再也没有过的,那晚是在全州唯一的一晚。后来在桂林也如此住了几天,让她们终生难忘。
后来后来很多年以后的后来,终于有一天,跟我来南宁住的父母提起这件事,实际上他们想知道这张床的去向,我如实告诉他们“其实我也不知道”。等于没有答案。善意的他们没有再追问。不过,喉咙处哽咽了一口激动。
如果知道了这张床的来历,这张普通的床就不普通了。世界上只有3个人知道这张床的来历,除了父母,便是我。
那年的一个早上,父母去了一趟老宅,从粮仓里吊下两担谷子,父亲挑一担,母亲挑一担,冒汗步行一小时来到镇上。卖掉谷子后,过了一座桥,摸了摸用谷子换来的钱走进石塘镇老街家具店。
END
排骨,广西全州县石塘人,70后,报社记者。人在南宁,心在云端。第一份工作是生产汽车配件。改行后主要写、偶尔画,喜欢读些闲书。